近期，有色金属行业内诸多企业出口路遇“拦路虎”，开始被要求出示详尽的产品碳足迹信息。产品碳足迹是什么？怎么算？让企业摸不着头脑，更伤透了脑筋。

部分企业负责人告诉记者，这出口路上的“拦路虎”多与“新三样”（新能源汽车、锂电池、光伏）有关。近年来，“新三样”出口乘风破浪，激发了中国外贸新动能，海关总署数据显示，2023年全年，“新三样”产品合计出口1.06万亿元，首次突破万亿元大关。有色金属是“新三样”产业发展最重要的基础原材料，“新三样”高速发展也带动了有色金属消费。尤其是镍、钴、锂、硅等新能源金属产业发展速度更快，近几年产量增幅均在30%以上，基本满足了国内光伏、电动汽车、储能等对新能源金属的需求。

产业迅猛发展的同时，也开始面临美西方的围追堵截。随着欧盟碳关税、《欧盟电池与废电池法规》（以下简称“新电池法”）等政策法规的出台，以产品碳足迹为核心的“碳壁垒”正逐步成为国际贸易中的新型技术性贸易壁垒。以《新电池法》为例，该市场准入性法规对电池进行从生产到回收利用的全生命周期市场监管，强制要求电池企业披露碳足迹。

产品碳足迹，即沿着产品的整个生命周期，包括从原材料开采、制造、运输、分销、使用到最终废弃阶段所产生的温室气体排放量。仅以铝产业举例，如若一件铝制品要出口到欧洲，上需溯源到铝土矿开采，下需追踪至再生铝回收，还得不重复、不交叉、不遗漏地测算每一个环节的温室气体排放，谈何容易？

                                                              电解铝产品生命周期系统边界图

一是“怎么算”的问题。如今网页上的碳足迹计算器，已经能辅助计算部分产业、产业链部分环节的碳足迹，但对有色行业而言，因其流程长，环节多，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计算难度要高得多。据记者调研，企业正面临着出口需求紧迫与碳足迹计算实操难度大的矛盾，一是人才储备缺失，企业内部缺少懂政策、懂行业、懂碳足迹的专业人员，借助外部力量时又难从鱼龙混杂的市场中寻找权威支撑；二是企业碳足迹管理难度大，如若面临生产工序长、产品多、采购来源难追溯等复杂情况，碳足迹的边界和因子难以确定，计算和统计更加困难。

二是“算得准”的问题。首先，电解铝、阴极铜、铅锭、锌锭、工业硅等多项产品碳足迹量化方法与要求标准工作正加速推进，还未正式实施，换言之，目前企业核算碳足迹尚无业内标准可依托。其次，企业反馈数据库效用问题较为突出。一个业内共识是，为了出口需要去核算产品碳足迹的国内企业，往往本身已经在产品性能、能效方面达到了国际领先水平。这些企业在生产过程中采用相对领先的绿色技术，并使用了更具优势的可再生能源。“但由于国内缺少国际广泛认可的数据库，企业目前只能应用ecoinvent数据库、Gabi等欧美数据库，存在无法表征我国生产技术现状、无法追溯和验证数据来源等问题，直接导致核算数据偏高或差错较多。” 中国有色金属工业协会绿色产品评价中心（以下简称“评价中心”）相关负责人告诉记者。

由此可见，碳足迹，成了一道行业企业必须解、最难解的“数学题”。至此，我们已挥笔写下了“解”，但答题关键点，还在探究路上。

“牛鼻子”要降碳，解题思路是什么？答案其实非常清晰。

公开数据显示，电解铝生产过程中电力消耗产生的间接排放约占该环节总排放的85%，是最主要的排放来源。《碳中和经济学》一书对钢铁、水泥、有色、化工、一般制造业的碳中和路径进行了纵向对比，该书认为，“电力非碳化是电解铝行业减排的关键。”而就行业情况细化来看， “绿电铝＋再生铝”的融合之路是这个“牛鼻子”的破题点。

政策中的数据目标最为清晰明了。2022年11月，《有色金属行业碳达峰实施方案》印发，明确了2030年前有色金属行业实现碳达峰的总体目标，时间表、路线图进一步明晰：2025年，再生铝产量达到1150万吨，再生金属供应占比达到24%以上；力争2025年、2030年，电解铝使用可再生能源比例分别达到25%、30%以上，绿色低碳、循环发展的产业体系基本建立。确保2030年前有色金属行业实现碳达峰。

                                  2023年3月31日，中国有色金属工业协会绿色产品评价中心正式挂牌成立

2023年3月，在中国有色金属工业协会监督指导下，有色金属技术经济研究院（以下简称“有色技经院”）牵头并筹建了中国有色金属工业协会绿色产品评价中心，整体承接了包括绿电铝评价、绿色低碳铝认证、碳足迹核算、CBAM咨询等涉碳工作。

绿电铝评价工作开展以来，绿色低碳属性逐渐被广泛认可，截至2024年8月底，共有35家电解铝生产企业申请了绿电铝评价，已评价额度320万吨。对头部企业而言，绿电铝评价工作通过提供绿电铝产品为客户自愿减碳提供了更多路径，同时也为终端客户实现自愿减碳目标提供了多元化解决方案。

在绿电铝评价工作的基础上，绿色低碳铝认证工作悄然开花。据团体标准《绿色低碳铝评价导则及追溯指南》，“绿色低碳铝”指的是绿电铝原料与再生铝原料在熔铸环节结合而成的首个商业铝产品。“绿电铝原料强调使用绿色电力，以减少碳排放和环境影响，再生铝原料则是通过将废铝分类回收和再加工获得新的再生铝及铝合金，具有资源循环利用、节能减排的优势，将绿电铝和再生铝相结合，可以实现绿色低碳铝生产的双重环境效益，即降低碳足迹值和减少资源消耗。”起草人解释道。

                                                      国内外知名企业的低碳铝品牌及其绿色属性

绿电铝的碳足迹值维持在4 kg CO₂e/kg Al左右，已与国际知名企业的低碳铝品牌持平，而新推出的绿色低碳铝更是优中选优，其碳足迹值将以绿电铝叠加再生铝使用比例计算，“也就是说，该铝合金在使用绿电铝的前提下，使用再生铝比例越高，产品碳足迹将向‘零’逼近。”起草人说道。

直白来讲，中国铝工业正以领先世界的热情和决心引领这场绿色变革，成果喜人。与此同时，解题思路“举一反三”，铝产业链上下游及其他有色品种也跃跃欲试，想通过核算碳足迹摸清家底，发掘降碳潜力。有色技经院党委副书记、评价中心负责人马存真告诉记者，“‘绿电铝’概念深入人心的同时，不少企业从直观的数据对比中了解到了低碳产品的优越性，提出了多样化的低碳认证需求。”在该需求背景下，2024年7月，有色技经院通过国家认证认可监督管理委员会行政审批，正式成为认证机构，成为有色行业首家获得产品认证资质的单位，日后将针对有色企业的绿色低碳需求，拓展绿电铝认证、绿色低碳铝认证、绿电硅认证、有色金属产品碳足迹等专业、权威的第三方认证服务。

据悉，《绿色低碳铝评价导则及追溯指南》2024年6月发布以来受到铝行业广泛关注，已于9月1日开始正式实施。依据该标准，评价中心完善了相关评价流程，制定了材料清单，绿色低碳铝评价的全部准备工作已经就绪，10月8日起，铝行业相关生产企业便可以向评价中心提交绿色低碳铝评价申请。

此外，为解决企业核算数据偏高的问题，以铝为核心的有色碳足迹数据库正在加紧建设中。在有色协会牵头下，评价中心联合中铝股份、信发集团、诺贝丽斯等企业，正着力建设中国铝工业产品碳足迹核算平台，目前平台已进入内测阶段，预计平台将在11月正式上线运行，在2024年年底将覆盖电解铝及熔铸产品、铝型材、铝箔、铝板带等主要铝加工产品。“我们的目标是在两三年内，建设出全球最准确、最符合中国产业实际的碳足迹数据库，这是有色技经院作为行业智库的责任和担当。”马存真说道。

在碳足迹管理体系建设上，标准工作是支撑，发挥着至关重要的引领性作用。《实施方案》中写道：“到2027年，碳足迹管理体系初步建立，制定发布与国际接轨的国家产品碳足迹核算通则标准，制定出台100个左右重点产品碳足迹核算规则标准……”该方案明确表示，按照团体标准先行先试、逐步转化为行业标准或国家标准的原则，优先聚焦电解铝、锂电池、新能源汽车、光伏等重点产品，制定发布核算规则标准。

8月8日，国家发展改革委、市场监管总局、生态环境部发布的《关于进一步强化碳达峰碳中和标准计量体系建设行动方案（2024—2025年）的通知》进一步指出，2024年，发布70项碳核算、碳足迹、碳减排、能效能耗、碳捕集利用与封存等国家标准，基本实现重点行业企业碳排放核算标准全覆盖。

时间紧，任务重，产品碳足迹核算通则标准工作势在必行，好在这项工作并非从零起步。

早在2012年，有色金属行业就发布了YS/T 800《电解铝生产二氧化碳排放量测算方法》和YS/T 801《电解铝生产全氟化碳排放量测算方法》。近年来，有色“双碳”标准化工作加速推进。2021年11月，全国有色标委会低碳标准工作组正式成立，2022年初，中国有色金属工业协会正式发布了《有色金属行业绿色低碳标准化三年行动计划（2021-2023）》，初步囊括了低碳、二次资源分类及产品、固废综合处理、能源节约、水资源节约、废气废渣处理、清洁生产和绿色评价等领域制修订238项标准等。覆盖面不断扩大、配套标准不断完善、标准体系适时更新，有色金属行业绿色低碳标准体系建设已有了坚实基础。

                        《温室气体 产品碳足迹量化方法与要求 电解铝》等有色金属标准工作会议在京召开

2024年8月21日，《温室气体 产品碳足迹量化方法与要求 电解铝》（以下简称《电解铝》）等9项有色金属标准工作会议在北京召开。会议室内，来自有色金属领域80余家生产企业、科研院所、大专院校的百余名专家视线集中于眼前大屏，就《电解铝》等标准文本展开了讨论。

期间屡有争论之声，参会专家们有些激动，对标准文本的行文逻辑、术语定义、碳足迹核算边界、排放因子均提出了多种观点，难以达成完全一致。

这种争议是标准工作中最有魅力也必不可少的一大环节。尤其对《电解铝》来说，作为有色行业第一个碳足迹国家标准，以及电解铝“牛鼻子”的重要性，让专家们慎之又慎，想为有色行业的产品碳足迹核算工作打下坚实的底座。“我们得先解决标准有没有的问题，再解决标准好不好用的问题，”赵永善说道，“只要大家统一思想、统一思路、统一算法，问题都还是能解决的。”

针对国家战略需要，标准先行，这是标准化工作的职责和担当。中国汽车工业协会最新发布的数据显示，2024年1～8月乘用车累计出口317.5万辆，同比增长29.4%，新能源汽车出口占比约四分之一。庞大的市场份额背后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产业链，为全力推动中国汽车出海，不受日益复杂的碳壁垒干扰，有色金属原材料的碳足迹要讲得清、算得明、减得掉，标准化工作必须加速前进。按汽车使用有色金属原材料的碳排放占比排序，全国有色标委会围绕铝、锂电池、铜、铅、镁五大类别布局了标准工作，以满足下游日益旺盛的碳足迹核算需求。“在前序工作的基础上，我们做了大量的预研工作，目前规划了原生镁锭、电解铝、阴极铜、铅锭、锌锭、工业硅、其他有色金属共七个碳足迹核算标准，同步推进，争取年内发布。”中国有色金属工业标准计量质量研究所主任赵永善说。

“我们认为，ESG可以看作一个功能性的工具，对内进行企业内部风险控制、风险检测，对外向利益相关方解释可持续发展情况。”中国有色金属环境、社会及治理研究中心（以下简称“ESG中心”）主任屠雯说。

将碳足迹管理与ESG工作进行有效关联是企业增强市场认可度和竞争力、更好实现绿色低碳发展的有效途径。2023年，洛阳栾川钼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发布了《碳中和路线图》，承诺将按照短期、中期、长期目标，逐步实现企业碳中和战略，最终于2025年完全实现净零碳排放。通过ESG信息披露，企业可以更充分地展现自身在绿色低碳领域的努力和担当。此外，ESG框架和理念在鼓励企业控制自身碳排放的同时，促进加强对供应链上下游的碳足迹管理，带动供应链伙伴协同降碳，进而确保供应链中的每个环节都能有效控制和减少碳排放。

作为“批卷人”，实实在在地将可圈可点之处客观指出，评级有理有据才能让人信服。“高质量的ESG报告，首先要真诚。”屠雯告诉记者，ESG报告要避免夸大正面效果以及弱化负面影响，它的数据必须是真实准确的，并且要和财务信息挂钩。

随着碳足迹的热度持续增加，全球资本市场愈发高度关注企业的ESG评级与ESG表现，虽然不同国家和地区对ESG的政策要求、严松程度不一样，但总体趋势是越来越趋向于由建议性披露向强制性披露转变，对披露质量的要求也越来越高，且“碳”正在成为重要内容。

有色金属行业有实力的企业已经提前感知到了未来趋势，紫金矿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天齐锂业股份有限公司、中国铝业股份有限公司等龙头企业先行“试水”，向前迈了一大步。碳素行业头部企业索通发展股份有限公司就将“双碳”目标作为公司发展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推动企业“向绿”发展和铝产业链绿色低碳转型。ESG中心的一位员工介绍，他们在给索通编制2023年ESG报告时，同企业的专家就碳足迹碳核算相关问题开展了多次沟通和研讨，考虑到索通的工厂数量多，又涉及铝用阳极、锂电负极和薄膜电容器等多领域，在报告数据的处理上十分审慎，可见完成一份高质量的ESG报告并不容易。 

近三年来，有色金属行业的ESG信息披露率逐年增长，但整体披露率不到50%，仍有待提高。有色金属企业在应用通用的ESG评价标准时，往往会出现不符合实际的评价结果，亟需一份体现行业特点的 “基本准则”。呼声之下，9月1日，由ESG中心牵头起草的我国有色金属行业第一份ESG信息披露标准《有色金属企业环境、社会及治理（ESG）信息披露指南》正式实施。ESG中心作为有色金属行业内专门从事信息披露管理工作的机构，正积极开展有色金属行业ESG评价标准及ESG评级框架的建设工作，计划未来一年内推出符合国家政策和行业实际情况的ESG评级评价标准，其中涉及“碳”的内容，值得我们期待与关注。

前途必然光明，但道路幽深，探索无穷尽。

我们期待相关政策稳步落实，以有色能源“含绿量”提升发展“含金量”。今年以来，涉碳政策文件密集下发，除前文提及的《实施方案》外，还有两份文件需要格外关注。2024年7月31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关于加快经济社会发展全面绿色转型的意见》，从国家层面首次对绿色转型作出系统谋划和全面部署。8月2日，《加快构建碳排放双控制度体系工作方案》印发，明确将建立能耗双控向碳排放双控全面转型新机制，加快构建碳排放总量和强度双控制度体系，时间节点进一步明确：“十五五”时期，将碳排放强度降低作为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约束性指标，开展碳排放总量核算工作，不再将能耗强度作为约束性指标……从全国层面看，我国作出了一系列部署，坚决推动产业向低能耗、低材耗、低碳化发展。而从远期来看，“双碳”目标将由倡导性目标向约束性指标转变，执行力度将趋严，倒逼产业加快转型升级，向“绿”而行。

我们期待同行者熙熙攘攘，共踏绿浪。多名受访者提及，无论是标准制修订、核算产品碳足迹抑或编纂ESG报告，都鲜明地体现了龙头企业参与的特点。时代奔涌向前，龙头企业当然是排头兵，但只有全行业共同进步，充分参与，才能加快有色行业的绿色转型。

我们期待碳市场鲜花盛开，硕果满枝。作为实现“双碳”目标的核心政策工具之一，碳市场于2021年7月16日正式开市，截至2024年6月底，累计成交量4.65亿吨，成交额约270亿元。碳价较低、纳入主体有限、碳数据精确度不足、交易活跃度不高等问题逐渐涌现。9月9日，《全国碳排放权交易市场覆盖水泥、钢铁、电解铝行业工作方案（征求意见稿）》印发，明确2024年作为水泥、钢铁、电解铝行业首个管控年度，2025年底前完成首次履约工作。这次扩容不仅体现出我国坚持完善全国碳市场交易体制建设的决心信心，更将有效提高碳市场交易活跃度，充分发挥碳价发现机制，有利于减轻碳关税机制背景下电解铝行业企业出口负担。

我们期待一场公平透明的绿色竞争。“碳中和”不是噱头，“漂绿”也不能成为手段，使用绿色能源要有可追溯的来源，计算碳足迹要有可依托的标准，数据披露要可持续、成体系，这些工作都需久久为功，但好在同行者众，努力者多，先行者已在路上。中国铝工业将以透明的降碳数据站上牌桌，希望竞争者亦如是。在CBAM等涉碳政策干扰下，我国铝工业有着优于欧盟的能耗水平却需缴纳更多关税，产品出口面临诸多挑战。9月12日，葛红林在中国服贸会上发言表示，“我们希望欧盟的电解铝企业尽快地实现自给自足，如果欧盟企业愿意技术改造、节能减碳、降本增效，中方愿意提供最先进的解决方案。”与竞争相比，我们更期待长长久久的国际合作，在共建地球美好家园的目标下，开放共享绿色低碳技术，我们承诺，只做“碳中和”，不做“碳转移”。

读到此处，碳足迹这道题依旧复杂难解，但诸多政策给予了解题决心和信心，电解铝“解题思路”清晰明了，标准“公式”即将发布，ESG“批卷人”严阵以待，何愁此题不破呢？